人类是被时间禁锢的生物


刘仲敬:(超验世界之于我们)只有一个投影,就像是三维的东西落在二维平面上只有一个投影一样,你只能看到投影,却看不到实体。就像一个球,落在平面上,你只看见一个圆,其实它是一个球,但是你只在平面上活动的话,你只能够摸到圆,却看不到球。如果有一个四维的相当于球体的东西,你也可以想象,球本身就是一个四维球在三维空间的一个投影。这个数学模型是可以计算出来的,像弦理论、超弦理论那些,它就是假定空间有十维或者十一维,但是其他的维度没有展开。

 

 也可以假定它是一种高维度的投影,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么神迹也就可以解释了。从低维度看来不可解释的东西,在高维度看来是很自然的。比如说在这个圆上面,我可以一下子从圆外跳到圆内。从二维的角度讲,圆是一个封闭的东西,你不可能越过这个封闭边界;但是如果你从二维上跳出来,从三维上进去,那你可以从圆内跳到圆外,跳来跳去,没有什么阻碍。可能在二维生物看来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情,在三维生物看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,就是因为二维生物进入不了三维的世界。


像人类就是一种被时间禁锢的生物,所以他像二维的生物跳不出平面一样,他跳不出时间。很可能在更高维度的角度来看,时间本身并不是一个不可逆的东西,它可以跳来跳去。那样的话,不仅死亡是自然的,复活也可以说是自然的。现在圣经上说的复活,认为是神迹,但是你假定神是高维的存在的话,对祂来说,复活那就像是我们从一个圆内跳到圆外一样,根本不会遇到困难,只是你的维度比较低,你就认为时间是不可逆的。

 

 你也可以假定,人是犯了罪,才被禁锢到时间的监狱里面。也许天堂、伊甸园什么的,就是人类的远古记忆,在人类没有犯罪以前,他本来是不受禁锢的,是可以自由自在,就是因为犯了罪,才被囚禁在时间的监狱中,在监狱里面待久了,就觉得监狱里面是整个世界了,但是远古记忆还隐隐约约的通过神话留下来。


你也可以想象,为什么时间和空间这样不同呢?大家都知道空间是可以前进也可以后退,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,可以向上也可以向下,为什么只有时间是不可逆呢?你可以假定说,时间的不可逆性就是一个禁咒的产物,本来生命也是可以在时间中向前向后自由活动,因为犯了罪,必须限制你的活动,就像是杀了人要上脚镣,免得他继续杀人那个样子,所以从此以后你在时间中就不能自由移动了,这是防止你运用你自己的特殊智慧来犯罪的一种限制手段,等你服刑期满以后,你才能够恢复自由。


问:人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呢?

刘仲敬:这个犯罪不能够理解成一般性的犯罪,犯刑法这种犯罪或者道德意义上的犯罪,而要考虑到一种原初意义上的罪本身。人应该是运用了自己的智慧,像是洪太尉误走妖魔那样,打破了某些不能打破的东西,导致了时空规律的某种塌陷,然后才把自己锁闭住的。我觉得这个事情好像不是通过教育和文化形成的,而是人本身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原初记忆,所以才会在各个民族、各个不同来源的文化当中都隐隐约约留下点痕迹,而这些痕迹有点共通之性。就像所有的语言中间都有妈妈这个词,别的词全都不一样,但是喊妈妈这个词全都是一样的,就这一点共通。而所有各民族、各种宗教的最初传说隐隐约约都有这个犯罪与禁制的种子在那里面,这就是相当于是妈妈这个词有共同基因,不大可能是通过文化传播得来的。如果是文化传播得来的,那就应该是大家都不一样。如果都一样的话,那你就可以合理解释成为是一种原初记忆。


问:为什么上帝不允许人类拥有辨别善恶的能力呢?

刘仲敬:因为理性是一种解构的力量,人犯下的原罪可能就是解构之罪,因为有些东西是不能解构和不能分析的,像庄子所谓的混沌一样,“日凿一窍,七日而混沌死”,一有理性,一旦解构以后,原始的和谐和整体的认识就垮台了,变成支离破碎的细节上的东西了。这个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罪,但就是因为这一点,人就自我放逐了,就是因为有了解构的能力,就把自己给放逐了,放逐的结果就是离开了伊甸园。


问:如果人类朝原罪的道路继续走下去,比如人工智能、核武器这种,会不会彻底毁灭?

刘仲敬:我想是有可能,因为这可能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东西。原罪一旦犯下了的话,就相当于是原始的混沌整体一下子破了,然后就像是引发一场大地震、把孙行者压在五行山下一样,本来他是自由的,因为一旦凿破了天真,或者叫蒙昧,然后天地破碎,宇宙坍塌,就把你禁锢下来了,就像是时空结构坍塌,就把你禁锢在时间之中了。在此之前,你可以假定——其实“之前”这个意思不准确,“之前”还包含有时间的意思,但是人类语言就没有办法来描绘了——就是说在这个凿破混沌的原罪没有的情况下,人和世界应该是不分的,人和时空结构应该是一体,以后的话,他和时空结构就分离开了,那就是说,对于他来说,时空结构坍塌了,他就被锁闭了。


问:是不是说上古还是有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存在?

刘仲敬:这差不多是一种相当于是共同记忆的东西吧,可以认为应该是这样的吧。但是黄金时代就不能解释为时间上的那个时代了,因为黄金时代应该是在时间开始前,像奥古斯丁说的那样,没有什么创世以前,因为时间是在创世那一刻开始的。其实这就是跟现在大爆炸物理学说差不多,时间和空间都是创世的产物,没有说是创世之前还有无限长的时间,那是不合逻辑的,创世以后,时空结构才会随着创世而出现。


创世以前,那就是超出人类想象的,因为人类想象也是依靠时间来展开的。超出人类理解能力的东西就只能用比喻来描述,而比喻就相当于是投影一样的东西。投影,就像是我的影子和我一样,有点相似,但是大部分信息都消失了。可是如果你是一个二维生物的话,你看树只能看树影子,看我也只能看我的影子,你只能通过影子来认识世界,这就是柏拉图那个洞穴囚犯的寓言说的道理。柏拉图说人就像是戴着锁链的囚犯,坐在一个山洞当中,光从你的背后照进来,影子投在山洞顶上,他只能看到影子活动,但是出不了这个山洞。


这也就是基督教传统上讲的那个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差别。此岸世界就是现实这个世界,但是彼岸世界的美好是没法想象的,就像是树和树影子,你没有办法用平面上的语言来描绘树的三维立体性,你无论怎样精确测量它的长度、宽度,测得再准确,你也不可能把三维立体性描绘清楚,因为你已经被你自己所在的那个时间监狱所束缚住了。


问:不能说的东西就不能说,只能沉默,但不能够言说。

刘仲敬:语言和理性是有同构性的,就像海德格尔说的那样,能理性的生物其实就是能语言的生物。人其实在思想上也是残疾的,像是残疾人离开拐杖就不能走路,他离开语言就不能思考。所谓恶或者是原罪,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为残缺性。照基督教的讲法就是说,什么叫做地狱呢?地狱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,并不是说有一个跟上帝平起平坐的魔鬼,双方像是举行冷战一样实行交战,不是这样,上帝的恩典所不到的地方就是地狱,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黑暗,黑暗不是光的对立面,而是光没有照到的地方。同样,人的罪恶不是说他犯了什么具体的罪,而是说他是残缺不全的,他离圆满状态有着用自身的努力无法弥合的距离。所以人当然是恶了,因为人就是有残缺性。


问:我觉得孔子想留下经典,但是他把最有德性的这部分删除了,他说敬鬼神而远之,但其实这是最有德性的,把这个给砍掉了。

刘仲敬:他起的作用就相当于是启蒙主义者的那些知识分子起的作用,实际上是把它狭窄化了。斯宾格勒在《西方的没落》中间说过这个话。


问:在孔子之前的宗教传统为什么被打断了?

刘仲敬:这是知识分子的自然倾向,就是说解释不清楚的东西我就忽略掉,所以说“敬神如神在”诸如此类的东西。按照我喜欢的那个比喻说,在路灯下找钥匙,因为路灯以外的地方看不清楚,看不清楚就说不明白,而知识分子是干什么的,就是用来解释的,你说了半天解释不清楚,我们要你干嘛,那我就只说我能解释那部分,实际上不能解释的部分占大多数,那就假装不存在,就打发过去了。


问:印度的神话多,是不是律法比较少?

刘仲敬:也有律法,有冒顿法典。但是这个律法跟犹太基督教传统所谓的律法感觉很不一样,好像是包含了他们心目中认为的自然规律诸如此类的东西。


问:对他们来说,《吠陀经》代表什么东西?拿基督教神学比喻的话。

刘仲敬:那个也有点像是旧约。


问:古占星术是否只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实现预言?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,就像花瓣上的图案一样,人类不可能同时看到所有的实相?还是古人具备今日已经失传的预言学与占星术技巧? 

刘仲敬:人类普遍有一种想法,认为时空结构或者宇宙本身是一个整体,只是由于人类认知能力的缺陷,才不得不把它割成一个一个的小碎块,而且只能不完整的理解部分的碎块。像爱因斯坦就是这么想的,他认为时间只是幻觉,只是由于我们认知方面的缺陷,所以我们被囚禁在时间中,作为时间的囚徒。我们不能在时间中随便移动,就像囚犯不能够越过监狱随便移动。实际上,如果我们能够随便移动,解除这个囚禁的话,我们就能够同时认知宇宙的本体。很多古代的神秘学家都有类似的想法,从他们的角度来看,世界就等于是一个巨大的、多维的剧本,其中每一部分其实都是有内容的,只是你自己被囚禁了,所以看不到所有的内容。前因和后果是一个连续体,就像鸡蛋和小鸡一样。信息和信息的展开也是连续体,就像写在纸上的乐谱和正在演奏的乐队一样。古人肯定有许多占星术这样的技术,这些技术大部分已经失传。从当时他们使用的情况来看,当时的人是像现代人对待科学一样,非常严肃的对待它。这些东西一直到比较晚近,十八、十九世纪的时候。你从周易那些计算方法就可以看出来,它们本身是高度数学化的,计算者对于它们的计算方式都是一个小数点都不能错那样的严肃。它可靠不可靠不好说,但是使用它的人肯定是把它非常认真的加以对待的。这些东西当然是大部分都已经失传了。


问:您的文章里不乏让人印象深刻的动人修辞,例如“神意秩序”、“上帝隐秘的公正法则”之类的话,某些人把它们称为是“神棍”式的说法。您能不能解释一下,“神意秩序”是什么?


刘仲敬:发明的东西才能说明,发现的东西是没法说明的。因为你必须对某些不可能认知因素有一个深刻的估计,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存在着自发的秩序。神意是什么?是人不但没有办法控制,甚至没有办法认知的东西。认知能力山穷水尽之处,神意秩序就会显现。如果你体验不到,就说明你不习惯将「格物致知」原则推向自身无法支撑的极致。


认知边界之外存在高度异类和陌生的东西,那种感觉就像狗看人一样,如果人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,那么狗是一定能够理解的,虽然牠不理解你做的到底是什么东西。所有养过狗的人都知道,狗是通晓一点人性的,牠对主人是有一定看法的。人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也是这样,有一些东西你能够预见到它的后果,但是不能解释它的原因,你能够看出其中一定有某种规律存在,如果没有规律,这些事情就不应该是这样的,而且你会预感到规律的某些后果会影响到你,但你仍然不会知道规律的具体内容是什么。我想很多人都有这种感受。


之前我去非洲的时候,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企业家,他在看到非洲大草原以后就觉得上帝一定是存在的,要不然世界就不可能这样奇妙,这显然不是哪个传教士在旁边一抓住机会就去煽动他,诱导他这么说。他的其他所有同伴谁也没有这样的感悟,但他突然感觉到这样复杂精美的地质结构,其实任何人都设计不出来,于是有了这种体会和感受。但你一定要问规律是什么,上帝怎么设计的,他肯定说不出来。所谓神意就是这样的,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东西;有些东西会表现出明显的规律性,以至于很容易就会设想它不可能没有规律,很明显它不可能是无章无序的。如果是杂乱无章的东西,那么它应该是随机的。比如说狮子就不是随机的东西,猴子也不是,所有生物都不是随机的东西,如果万物都是随机生成的话,那么肯定会存在很多形态千奇百怪的生物。比如说有很多生物应该有几个脑袋,而不是一个脑袋,还可能会长三个或者四个翅膀,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会存在,各种方式都会随机分布。


但生物和自然形态的分布不是随机的,它有一些固定的模式,而这些模式好像有固定的合理性,这些合理性你大体上能够看出来,这一点就足以使你怀疑神意或者规律的存在。但是怀疑既没有用,让你证实也不可能,因为这仅仅是观察,你在观察当中能够证实的地方只是极少一部分。现象背后的东西,第一,你不可能证实;第二,即使你能够预见到它的后果,也没法清楚解释。


问:您之前有这样的说法,比如先人在文明的早期阶段积蓄德性,而后人挥霍德性,这是不是也可以看作一种"神意秩序“?就好比佛教说的,某个人在最开始造了孽,之后一定会有报应?这点您能不能展开说一下?


刘仲敬:这个也是没有办法展开的,因为有些东西超出了人类观察能力的界限,但是人类行为能够感知到它。比如紫外线,虽然你看不到,但它射在你皮肤上会产生一定的后果。人类有很多行为都是这样的,我觉得这些行为也可以说是“造孽”或者"积德"。这些东西其实都跟肉眼看不到的紫外线一样,他的行为后果越过出了他的理解范围。他在自我所身处的”理性之洞穴“中无知又武断地假定超出理解范围的关系不存在,不知道这个后果还是会兑现。他以为这件事情不会有后果,真到后果产生了之后,他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件事情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后果。


无神论者最容易这样。你可以把他比喻为某种鸟类。有些鸟是不会数数的,所以如果要观察这种鸟类,就要用如下办法:两个人走进树林,然后一个人出来,这样鸟就安静下来了,因为如果有人看着牠,牠就会惊慌不安,你就观察不了的,必须得人走了牠才会安静;但是如果你们真的都走了,那就没有办法观察牠了。怎么办?你就利用牠不懂得数数这个弱点,两个人进去,然后一个人出来,鸟不识数,牠觉得人已经全部走光了,其实还有一个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牠呢。人类的观察能力和鸟类的观察能力都是有局限的,有很多东西都看不到。鸟不识数,人类也有很多东西无法认识;但无论对于人还是鸟来说,看不到的东西仍然有其后果。


问:所以我们要足够谦卑,明白自己的局限性?


刘仲敬:如果从后果来看,对于理论家来说可能会让他们产生非常可怕的感觉,虽然他们计算了这么多,最后总结的理论却还不如某个信奉因果报应的没牙老太婆看得准确,这种现象我之前已经多次见到。虽然没牙老太婆其实还是不对,因为她那些因果报应的理论模式仍然是有缺陷的,但她们的认知里有一点非常正确的地方,那就是所有行为都有一定的后果,只不过她们对后果的解释不见得正确而已。


受过科学训练的人很有可能会认为,只有他能够分析的部分才有后果,大部分行为因为无法分析和确定后果,所以对于他来说几乎可以等同于完全不存在。这种做法其实比没牙老太婆还要危险。


问:那你是怎么样推崇的?像我,我就觉得……其实我不是个好信徒,我甚至都……我受过洗呢,我刚信就受洗了,那是好多年前了,97年的时候就受过洗。但是我信仰是一直下行,我现在去教堂都只是在教堂外面晃一圈,把我去教堂路上的这段时间当成我去了教会,到了教会我就走了。我就缺乏这种小团契的实践。虽然我每天自己会读点圣经。但是我还是认同……我会判断,我会把圣经当成圣典,我会对自己没有自己,我不相信上帝会拯救我,但我相信上帝的至高无上。所以我现在问您,您在判断两希正典的正统性时,您又不是完全演化论的,您是如何作出这种判断的呢?


刘仲敬:这种判断的理由是这个样子的。就是说,假如有一部密码本丢失了,在各个不同的地方,你都能够找到密码本的一部分,凑起来的话,可以形成一种图景,彼此之间有共同相通的地方,那你可以假定这个密码本原先是存在的,存在着一个完整的密码本。各个地方残留的密码碎片,可以显示出密码本本身是存在的。但是你对密码本的解读,确实可能是错误的。在大家对密码本发生争议的时候,有可能一部分是正确的,其他人是错误的,也有可能大家其实都是错误的。这两种可能性,很难从技术上加以区别。这种逻辑其实你把它翻译成一种形式,就是普通法那种论证方式,为什么习惯法能够体现神意,就是因为这一点,各民族遗留下的习惯,是上帝的密码本留下来的不同的部分,但是都是残缺的,彼此之间都是各有各的残缺,但是仍然有共同之处,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,各个时代各个不同民族的习惯法,相当于是各个残缺的密码本,但是对比以后,仍然可以发现某些具有共通的地方,对这些共通的地方最适当的解释就是,它是上帝写进的自然法,各民族都隐隐约约地保留了一部分的记忆,但是都没有保存完整。从中间你可以推断出,神意秩序本身就是存在的,但是你对神意秩序的解读,是很可能是错误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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评论

  1. 阿姨的讲解能力也是极强。生动妥帖易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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